“親情對我而言真的只有負擔。”
“總是不確定是否有被愛著,因而決心親手撕破愛。”
“我每天每天每天都很不快樂,卻還是要被斥責‘你為什么這么悲觀’。”
“我倒寧愿花錢買斷親情,從此兩不相欠。”
……
過去一年內(nèi),1996年出生的女孩洛洛在微博里寫下這些句子,幽微地訴說著生活中隱秘的苦悶。
2019年中秋節(jié),她默默許愿:“我希望以后的中秋節(jié)我也能有自己的月亮。”
一個月后的10月17日,凌晨2點,心情低落的洛洛獨自來到錢塘江散心,同時在微博上喃喃自語:“原來晚上的錢塘江這樣美。”
洛洛的最后一條微博
不幸的是,這條微博成為了洛洛對這個世界說過的最后一句話。行于江邊忽然遇到漲潮,被浪拍走后死亡,洛洛的人生永遠定格在了24歲這天。
然而,就在最近,已經(jīng)離開這個世界半年的洛洛的名字,通過杭州本地一檔電視節(jié)目《杭州和事佬》,重新回到了公眾視線。
掀起輿論風波的,是洛洛的親生父母。
據(jù)悉,去年,洛洛去世后,其生前的工作單位出于人道主義,決定給予女孩家人6萬元作為撫慰,而洛洛父母將之視為責任賠償,不滿意數(shù)額,直接上門要求增加到41萬元。
索賠的目的,是為給洛洛的弟弟、他們唯一的兒子買房子湊首付。
接著,輿論紛紛批評這對父母,網(wǎng)友們?yōu)槁迓甯械讲恢?。結合其社交平臺的歷史記錄、疑似女孩朋友的發(fā)言及部分聊天記錄,人們推測,這個可憐女孩的父母心之所慮并非喪女之痛,而是如何盡最大可能繼續(xù)壓榨女兒的“剩余價值”。
自從洛洛獨立賺錢以來,她多次被父母要求贍養(yǎng)家庭,比如被要求給母親買最新款的手機,而她自己用的則是母親淘汰下來的舊手機;比如弟弟要上大學時,她被要求給弟弟買各種東西。
網(wǎng)友們的憤怒,直接源于目前有限報道與曝光里的一些細節(jié):
比如,公司的給付,并非因為對洛洛之死負有責任而賠償,而是出于“人道主義撫慰”,表達對一個年輕女員工的哀悼及關懷,而其家人非但不感激,反而獅子大開口提出無理要求;比如,在上門找公司“索賠”時,洛洛母親甚至化了精致的全妝。
全妝上鏡的洛洛母親
在視頻中,與洛洛非親非故的公司老板,忍不住對洛洛父母發(fā)出了一連串擲地有聲的質問:
“你作為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兒有可能自殺,你為什么不做點什么?”
“為什么不把她找回去?”
“她一個女生,自己在外上班,你們家人這樣吸血,有管過她受不受得了嗎?”
原生家庭的愛的缺失以及父母重男輕女對自己的無休止吸血,讓洛洛長期處在抑郁的深淵
截至1月27日,《和事佬》節(jié)目披露,最終洛洛父母與公司雙方并未達成調(diào)解,公司按照2019年11月商定,共給付洛洛父母16萬元。
在目前極其有限的事實披露里,我們沒有證據(jù)斷言這是一個絕對意義上“重男輕女”的家庭,加上逝者為大,作為公眾,我們的確相信,女孩在生前遭受了一定的委屈、隱忍和困悶,但同時也會愿意去相信,天底下大多數(shù)父母對子女仍然是疼愛憐惜的。
把這件事中摻雜的一些要素單獨分開來看,比如,父母疼愛兒子,想攢錢為其買房,有錯嗎?沒有。不管女兒還在不在,他們都是想要為兒子買房的,這也許已經(jīng)成了他們的一大心結。
還可以做一種更加善意的推理。如果父母對喪女心痛至極,在巨大的悲痛情緒挾持下,喪失了一定程度的理智,這時候公司主動提出撫慰金,就像提供了一根發(fā)散悲痛的線頭,父母會否出于一種暫時的、非理性的情緒發(fā)泄,因此緊緊拽住這根線?
不過,時隔半年,即便一時喪失理智,理智也該回來了。冷靜期,夠長了。
洛洛生前的聊天記錄、心情傾瀉,卻又無處不透露著對這個家庭又愛又恨的糾葛心理。
縱然對親情失望透頂,在洛洛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很強烈地渴望被愛
她憤恨父母為了弟弟無限向她伸手,卻又一次次在父母偶爾的關懷里敗下陣來。家庭是終身監(jiān)禁的牢籠,也是如魚之水池不可逃離。
就像她自己總結的,“盡管費盡力氣想往外爬,卻始終會被無數(shù)個有愛的瞬間打回原形”。
這些質疑,或許是比“扶弟魔”“當代樊勝美”等現(xiàn)象更值得反思的。誠如托爾斯泰那句被套用千百遍的至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以“家”為單位,幸與不幸,從來都非金錢能定義的。父母與子女,也從來都不是這個世界上容易勝任的職業(yè)。
01
反哺者
我們的確正處于一個女性地位逐漸上升、被重視、被認可的時代,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女孩可以勝任的工作越來越多,縮小到家庭單位里,被父母捧為掌上明珠的小公主也越來越多,“女孩要富養(yǎng)”的教育理念也越來越被主流認可。
但不可否認,你一定也或多或少聽過重男輕女家庭的故事,或許是身邊的朋友,或許是某匿名論壇上飽蘸著委屈的傾訴,許多故事荒唐得近乎不真實,但你卻沒法質疑那些聲淚俱下的泣訴。
據(jù)2007年國家統(tǒng)計局所編的《中國社會中的女人和男人——事實和數(shù)據(jù)》披露,中國出生人口性別比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持續(xù)升高,從1982年的108.5增加到2005年的118.6,此后經(jīng)歷了一個回落過程,但仍然高于自然水平。
此前公布的全國第6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則顯示,截至2018年,我國人口性別比為104.64,即中國大陸男性比女性多出3164萬人。
1982年以來出生性別比(圖源:新京報)
重男輕女思想從未徹底離開。在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農(nóng)村家庭里,大部分主要資源仍然會向男孩傾斜,一些家庭里,女兒被生下來的唯一目的,甚至就是為了撫養(yǎng)兒子。
學者陶自祥曾在一項調(diào)查研究中指出,一些農(nóng)村父母為了湊夠兒子成家時需要的高額彩禮,保證家庭香火延續(xù),甚至會出讓女兒,或者強迫女兒早婚,幾乎與“賣女兒”無異。
在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里,換親也是常見的現(xiàn)象,即你的女兒嫁給我的兒子,我的兒子嫁給你的女兒??此?ldquo;平等”,事實上這種關系之所以成立,其核心就在于確保兒子能夠娶到老婆,延續(xù)香火,女兒完全是交易標的,只有功能性的意義,一切目的都與她無關。這種現(xiàn)象并不違法,因此,它在現(xiàn)代化背景下仍然可能在某些局部地區(qū)延續(xù)。
至少,讓女兒成為某種工具,是事實存在的現(xiàn)象。
《歡樂頌》劇照
這幾年內(nèi),國內(nèi)影視文藝作品也開始刻畫一些被原生家庭牢牢吸住,被要求無底線幫扶家中男性成員的女性角色。比如2017年熱播劇《歡樂頌》里蔣欣飾演的樊勝美,2018年《都挺好》里姚晨飾演的蘇明玉,2019年都市劇《安家》里孫儷飾演的“房似錦”……
現(xiàn)實中,這些女孩里不少人頂著“招娣”“來弟”等名字過了一生,長大后又有了個稱號叫“扶弟魔”,她們的出生,從一開始就是為了家中男性成員做鋪墊的。
“扶弟魔”的悲劇還在不斷上演
當一個女孩長期生活在一個不被重視、缺乏愛與平等的家庭里,親眼見證過男性在家族里獲得更多偏愛、財權及話語權,也許會潛移默化地延續(xù)家庭中女性的意識,天然地認為女性不如男性,潛移默化地將“反哺”作為一種義務,繼而產(chǎn)生自我貶低的傾向且伴隨至后半生。
此即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提出的“文化再生產(chǎn)”理論,教育可能通過文化再生產(chǎn),讓某一群體更加認可自己的低身份,進一步加劇了不平等。
“被嫌棄的女孩們的一生”,是便從始至終都是個錯誤。
02
守護者
洛洛的悲劇,讓我想起一部十幾年前的電影——《姐姐的守護者》。
為了讓罹患血癌的大女兒活下去,父母借助基因技術,“制造”了與大女兒的基因完美配型的小女兒,小女兒從出生開始就是姐姐的藥箱,源源不斷向后者提供臍帶血、白血球、肝細胞、骨髓等。
這個故事不涉及重男輕女,所關涉的,是在愛的名義之下,對另一個孩子的不公平。第二個女兒的到來完全是有預謀的、有目的的,她的生命天然為給予而生。
家庭成員之間互相扶持,互相關照,是人類的自然情感的表現(xiàn),正因為是自然情感,所以它應該是自然發(fā)展而來的,而不是經(jīng)過家庭內(nèi)部設計的。
如果在孩子出生、長大之前,就預設一個“回報”的目的,用學者的話來說,那就是“生意”,是“投資放債”,是父母的“下游”。
人類自然樸素的情感里包含父愛、母愛,也包含子女對父母的敬愛,但自然發(fā)生的感情,與蓄意攢積、謀劃的感情當然不同。
中國有十幾億人,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像樊勝美這樣的家庭的出現(xiàn),也不是稀奇事。于是,傳統(tǒng)孝道文化里的“贍養(yǎng)”義務,成為一些極端家庭里父母對子女無度需索的主要倫理支持,一旦對這種家庭模式提出質疑,就會背上“自私自利”“不孝”“無情”等罵名。
當父母把孩子視為私人物品,視為投資,原本應為情感港灣、精神支柱的家庭,就完完全全成為一場預謀,一場生意,身處其中的人甩不掉,擺不開。
這種親情綁架的邏輯適用于所有子女,生兒子也逃不脫。
03
犧牲者
重提一個看似已被淘汰的概念:養(yǎng)兒防老。
2008年王志文、左小青主演的連續(xù)劇《天道》里曾出現(xiàn)一句臺詞:“如果你養(yǎng)兒為了防老,那就別說母愛有多偉大了。你養(yǎng)來養(yǎng)去還是為了自己,那是交換。”
費孝通先生在《江村經(jīng)濟》里還闡述了這樣的觀察與結論:在中國人心里,自己與子女是整個家族上下聯(lián)結的環(huán)節(jié),表現(xiàn)在社會細胞的構成上,就是最常見的親子關系反饋模式。
“接力”和“反饋”這兩種取予模式,貫徹了一個社會經(jīng)濟共同體的長期生存,多年以來達成了一種生態(tài)上的均衡。而在農(nóng)業(yè)與手工業(yè)社會的家庭內(nèi)部,支撐這種均衡的主力軍是男性。在解決幼年和老年不能自養(yǎng)的問題上,“養(yǎng)兒防老”自然成了主流。
《都挺好》劇照
父系家庭,自有文字以來一直如此,女兒嫁出去,隨別人姓,延續(xù)別人的香火,因此一出生就注定是外人,只有兒子,負有贍養(yǎng)義務,也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這樣的家庭模式、文化現(xiàn)實,決定了人的心理和行為模式。
從這個意義上,部分家庭“重男輕女”的根本目的,恰是為了“養(yǎng)兒防老”。
雖然,早在1929 年的民國《民法》里,就明確了男女平等的原則,規(guī)定女兒和兒子一樣有繼承父母財產(chǎn)的權利和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現(xiàn)行的1980 年《婚姻法》第十八條也作出同樣的規(guī)定。
法律制度上的規(guī)定雖在中國大部分城市里都持續(xù)起著作用,在更廣袤、隱蔽的農(nóng)村里,不少單系嗣續(xù)的傳承習慣卻仍然根深蒂固。單獨指責某個家庭里的父母或者哥哥、弟弟等男性成員,是沒有意義的,這是一種文化慣性使然,同時也證明著重男輕女這種觀念,還有著經(jīng)濟的、社會的基礎,因而至今仍然存在,有其必然性。
改革開放至1990年代以后,隨著城市化發(fā)展及外出務工的流行,城市主流婚姻模式逐漸轉變?yōu)榛谏鐣?jīng)濟地位的結合,加上人口老齡化、都市小型中產(chǎn)家庭興起、個體原子化性質增強等新的因素出現(xiàn),傳統(tǒng)大家族文化加速瓦解和稀釋。
北京交通大學跳樓大三學生的遺書。受家庭出身影響,從小鎮(zhèn)到精英高校的親身經(jīng)歷,讓他更容易觀察到城鄉(xiāng)與階級的分化,并且站在社會中低階層的立場上。
與此同時,通過高等教育走出鄉(xiāng)村,脫離原生家庭的子女,幾乎成為一整個家庭改善生存境況,甚至改變階層狀況的唯一寄托。
在正經(jīng)歷從鄉(xiāng)土轉移到城市過程中的家庭,反而會更加重視代際補償效應,將代際取予的互助傳遞模式,作為抵御風險的最主要依靠。
他們在看到希望的同時,也看到了焦慮。當家庭人員數(shù)量變少,對下一代的寄托與依賴自然加重,“子女”,在各種層面上,都被父母有意識或無意地寄托更多。
于是,在城市社會經(jīng)濟因素與傳統(tǒng)重男輕女觀念的共同影響下,兒子“啃老”變得更理所應當,也更為普遍,不少源自上一代鄉(xiāng)土社會土壤的父母,仍然認為養(yǎng)女兒比養(yǎng)兒子代價更大,得到的回報也更低。
這種根深蒂固的代際共同體存續(xù)模式,又進一步影響了當代父母對待子女的情感走向與潛意識。
作為藝術形象的樊勝美,作為真實悲劇的洛洛,她們的遭際提示著我們,一部分家庭中的未婚女性,肩膀上承擔著超過她們的負擔能力的重壓。這種極端的情形,應該得到關注和糾正。
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樊勝美、洛洛畢竟也只是負重女性的一部分。身負家庭之重的未婚女性,不在少數(shù),但其中真正典型的樣板,是一家人感情真摯、父母與女兒互相疼愛、弟弟與姐姐彼此扶持與憐惜,這樣的例子,我們感知得更多,只是平常并不對我們造成注意力沖擊。
希望可以少一些“洛洛”的悲劇,讓家仍然是溫暖的港灣,女孩們的臉上仍然滿是陽光和微笑(圖源:洛洛微博)
家仍然是溫暖的象征,愛其實并不那么容易被利益分化,我們應該對愛始終懷揣光明的向往。
努力,改變現(xiàn)實——而不是空抱怨憤,才能徹底防止某種不美好的返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