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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味 | 尋常 :食野|世界百事通

2023-06-28 21:12:17 來源:頂端新聞

雞啼朝暑,蟬鳴晚樹,這浮生、思量成句。荏苒流年,且教我、慵人偷誤。又閑過、幾番晦雨。

東廳執(zhí)箸,西廂寐寤,應(yīng)東坡,嘲人俳語。措大豪言,卻到我、解聊尋趣。這般人、咎由自取。

——《解佩令·自嘲》


(資料圖)

《東坡志林》里記載著這樣一則笑話:“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維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dāng)吃飽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辉疲骸覄t異于是。當(dāng)吃了又吃,何暇復(fù)睡耶?’”措大,又稱“醋大”,指窮酸書生,如中舉前的范進,咸亨酒店里的孔乙己。忘了之前在哪本書里看過,里面把它翻譯成“乞丐”,我覺得更貼切一些。

這兩位“措大”的“高談闊論”,細(xì)細(xì)品味,也有些道理在里面的。人之于世,做得最多的不就是吃喝拉撒嘛,人的一生,把這些都對付好了,可是很不容易的事。若從每件小事里都能尋到一些趣味,也不失為一個有趣的人。

我平生也是吃過一些好吃的的。

我亦想學(xué)著做一個有趣且熱愛生活的人。

菌菇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開始不大認(rèn)得野生的菌菇了。盡管它們長相很可愛,聞起來也鮮美,但你不好分辨,是有毒還是無毒?所以不敢亂吃。也因此錯過了很多美味,實在可惜。菌菇燉湯,極鮮美。不管是什么菇,我就沒見過有菌菇燉湯不好喝的!

菌菇的種類很多。在鄉(xiāng)下,夏夜下了一場雨,第二天,路邊,山上,地里……全是各種各樣的菌菇。栗樹菇、樅樹菇、茶樹菇、雷打菇、胭脂菇……我一時想不起許多名字了。

栗樹菇多生在栗樹下,故名。岳西多板栗,我老家東面有條小土路,路邊有地,地里就種了很多栗樹。夏夜一場雨后,路邊全是這種菇子,像一把把撐開的小傘。有的長得太快,水分跟不上,傘沿處已經(jīng)開裂。就一夜功夫,這玩意長得是真快!栗樹菇的菌蓋為灰白色,白色居多,只有近中心處是灰的。味道,味道……完了,好多年沒吃過,我竟忘了栗樹菇什么味了!

樅樹菇又稱松乳菇,多長在林間,地里少有。凡有松樹生長的地方,幾乎都有它的影子。岳西山上多樅樹(即黑松),故也多樅樹菇。菌蓋幼時半圓形,中間下凹,成熟時平展,無嗅無味,肉質(zhì)鮮嫩。小時候采到一根樅樹菇有臉盆大,那是我見過最大的菌菇了。

茶樹菇,因野生于茶樹的枯干上而得名。菌柄細(xì)長,中實,菌蓋較小,紅褐色,多叢生。用曬干的茶樹菇佐湯,極鮮美。

雷打菇是方言,書上查不到,我是從二媽那里聽來的。雷打菇多在大雨打雷過后的竹林和爛草叢中出現(xiàn)。不僅如此,它長得也黑黢黢的,黑得還不均勻,帶點灰,又帶點黃,蓬頭垢面,真像被雷打過一樣。個子也不高,扁頭扁腦的矮矮一坨,說實話,真丑。雖不中看,但味道香滑可口,是菌中美味。

胭脂菇是我見過最好看的菌菇了,菌蓋小巧,色如胭脂,微白,是個美人胚子。長輩說這種菇子吃不得,有毒。果然越好看的越有毒。還有一種說法,說胭脂菇就是紅菇,紅菇是可以食用的。我分不清。

岳西山里有一種菌菇,狀如白傘,菌蓋呈絲網(wǎng)狀,菌柄修長,有細(xì)細(xì)紋理,視之如白蛇蛻皮,二媽說這叫蛇皮菇。小時見過一次,這玩意能吃嗎?二媽采回家燉湯,肉質(zhì)鮮美無方,至今思之咋舌。可惜山中很少見,此后未曾嘗過。用一句老話:“一日食此菇,三月不思肉”來形容,一點不過分。

聽說雞樅是菌中之王,可至今未嘗其味,可惜。

春節(jié)后下過幾場雨,春筍就都冒出來了。像一只只孩童,探出尖尖的腦袋,它們小心地窺探著地外面的世界。不幾天,你再去看它,這時你們身份對換,它們看你像小屁孩了。雨后的春筍,長得不是一般的快。

山中多野果,多野菜,多山菌,但人們最喜歡的,當(dāng)屬竹筍。我的家鄉(xiāng)菖蒲鎮(zhèn),山上多修竹,有“茶鄉(xiāng)竹?!敝Q。每至清明前后,下了幾場細(xì)雨,參差錯落,滿坑滿谷,全是竹筍。春筍人們多不舍得吃,是要長成竹子的。竹子長大后能賣錢,對于種地的莊稼人來說,是重要的收入來源。但山中還有一種細(xì)筍,只人手指粗細(xì),皮色青綠,筍肉白里透黃,帶露水清香,味道清美,相比于春筍,有過之而無不及,然鄉(xiāng)人多不吃,不知為何。在外涮火鍋,一碟細(xì)筍,賣十幾塊錢。這玩意在鄉(xiāng)下,一采一大把。小時候我跟二哥在山上折了好大一捆,回家剔去筍皮,切寬絲,放開水里焯兩焯,擰干置笸籃曬干,制成筍干。筍干久貯不壞,什么時候想吃了,擎幾片放火鍋里煮,別有風(fēng)味。

至年底,就有很多人掮著鋤頭去竹林里挖冬筍了,冬筍長不成竹子。他們挖冬筍有的是自己吃,有的拿去賣,能賣十塊左右一斤。聽聞鄉(xiāng)里有擅挖冬筍者,一天能掙五六百。我也挖過,挖了一天,汗流浹背,挖冬筍還真是個力氣活!啥?問我挖了多少錢?二三十。我挖冬筍純是覺得好玩,不為吃,也不為賣錢。

鄉(xiāng)人都稱冬筍是美味,我獨對其不怎么欣賞。吾友敏軒改蘇軾《豬肉頌》以戲之:“岳西好冬筍,價貴如黃金。尋常不解煮,卻說不好吃!”

我確實不解煮,這邊冬筍賣得也是真貴。

薇菜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毙r候就讀過這首小詩,很懵懂,也有很多不明白?!稗薄笔鞘裁茨兀坎恢?,就過去了。稍大了一點,見《史記》中又載著伯夷與叔齊“不食周栗,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后人又以“采薇”比喻“歸隱”,薇長在深山里,噢!那么“薇”就是薇菜了!——好長時間我都這么以為。但凡當(dāng)時仔細(xì)看一下《詩經(jīng)》的注解我也不會把“采薇”當(dāng)成“采薇菜”了?!墩f文》:“薇似藿,乃菜之微者也”,大概是類似于野豌豆類的植物。

為什么我聽說伯夷與叔齊在首陽山里采薇而食就以為是薇菜?野生的薇菜就長在深山老林里,很多,又可以吃,所以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誤解。小時候我就經(jīng)常去山里面打薇菜(我們那邊發(fā)言稱“采”為“打”)。薇菜根莖粗壯,頂部葉子卷屈著,卷成一圓形或者橢圓形的小腦袋,外側(cè)生有白色絨毛,長相可愛。長大后葉子逐漸展開,作羽狀分裂。薇菜長大后就不能吃了,纖維太粗太硬,咬不動。

薇菜生長的季節(jié)我不樂意。它四月抽芽,五月成熟,那會兒我正在學(xué)堂,坐在咯嘰作響的舊木椅板凳上,對著枯燥的課本和講臺上老師無聊且兇巴巴的臉。只有捱到雙休,我才有機會去山里打薇菜。

打薇菜是很好玩的。背個麻袋,帶把彎刀就上山了,山里多灌木,帶彎刀是用來開路的。那種在灌木叢里穿梭的新奇體驗,斑蝥拂過手臂與腳腕的快感,發(fā)現(xiàn)正楚楚而立著的薇菜時的激動心情,日翻高山越長嶺十?dāng)?shù)里,亦感覺不到絲毫疲憊。打薇菜須眼力好,眼觀四路,不放過每一處它可能會生長的地方。有時它們躲得很深,與別的野草長在一起,你需能夠分辨,這都是考驗眼力的。山中有一種草,跟薇菜長得很像,一樣卷著圓圓的腦袋,一樣披著絨毛,連打開葉子都一樣,一看簡直是薇菜的孿生兄弟。不同處是它的絨毛長長的,灰黃色。小時分不清,看到也一起打了回去。晚間,一家人在白織燈下,中間撐一個大笸籃,圍坐著剔薇菜(采回來的薇菜須把卷屈的葉子與絨毛用手指小心扯去,只留下中間的莖,才能吃)。奶奶看到那個草,舉手上問:“哎也!這是哪個打回來滴?想鬧死(即毒死)我們呦?這是斷腸草,吃不得,能鬧死人滴!神農(nóng)嘗百草,就是嘗了斷腸草被鬧死了?!睌嗄c草是我家鄉(xiāng)那邊的叫法,不是學(xué)名上的斷腸草,或許是有人不識,張冠李戴,然后竟偶然在某地流傳開來。但有毒是真的。

薇菜剔好之后,用清水洗凈瀝干,抵在五月的太陽底下暴曬,曬干之后儲藏起來,可作家常小菜,也可佐火鍋,味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帶著一股只有薇菜才有的氣味,總之是很好吃的。

毛栗

我的老家岳西菖蒲,家家都種毛栗。毛栗的吃法很多:放鍋里蒸,吃起來粉粉的,很香,比山芋還香!放火邊烤,更香,但口感比蒸出來的稍差;剝?nèi)テぃ朋纠镬?,加豬肉與適量白糖,香甜可口;放鍋里添糖爆炒,糖炒栗子,甜里帶香;生吃,香中帶甜,生吃一次不能吃多,吃多了易放屁,吃過毛栗后放出的屁尤臭!吃毛栗除了放屁是臭的,其他全是香的。

毛栗蓬結(jié)在樹上,舊時要吃的時候就用曬衣服的篙子敲下來。敲的時候可得小心,毛栗蓬上都是尖尖密密堅堅的刺,落在人頭上那滋味可不好受。別問我怎么知道,小時候頭都被砸爛了!農(nóng)村里有小孩子不聽話,大人就說:“你再胡鬧!再胡鬧就給你一個大爆栗子!”什么是爆栗子(也有作栗暴的)?將食指、中指彎曲起來砸人頭頂,像毛栗蓬砸在人頭上一樣。

地心菜

地心菜即薺菜,是我們這邊的方言。地心菜是野菜,人家不種,但路邊,地里,墻角邊,都有生長。準(zhǔn)確說它應(yīng)該是一種野草,一種可以吃的野草。

有時候人們吃膩了蘿卜白菜萵筍,覺得不夠過癮,偶爾會想起它。想起它時,提個籮到路邊地里找,不過一下午,就能采滿一籮。

地心菜葉如鋸齒,呈蓮座狀伸展開來,蓮座中心生白色花序,花序直立。采地心菜不能等開花,開花了就老了,吃不動。我曾好奇它的味道,長這么大也沒吃過野菜,便采了一些回家洗凈瀝干,晚飯時夾一些放火鍋里煮,味道還可以,但太“粗”了,吃在嘴里硬硬的,還有細(xì)細(xì)絨毛,口感不佳。

地心菜曬干還是一味藥材,和脾,利水,止血,明目。

毛香粑

岳西的特產(chǎn)有很多,毛香粑算一個。

舊時每至清明前后,松林中就生出許多毛香火絨草,也忽多出許多背著籮筐采毛香火絨草的姑娘。毛香火絨草顏色翠綠,莖直立,高不過一尺,多叢生,葉子小巧可愛,毛茸茸的,有淡淡清香,當(dāng)?shù)厝擞纸小懊恪薄C愫芎每?,采毛香的姑娘也很好看?/p>

毛香可做粑,清明前后吃毛香粑似乎成了一種習(xí)俗。春季是流行病的高發(fā)季節(jié),而毛香莖葉可以入藥,有鎮(zhèn)咳、祛痰、止喘等功效。把毛香做成粑,不僅有毛香的香味,還有濃濃肉香,清芬可口,又能預(yù)防流感時疫,作為美食,深得人們喜愛。喜愛到什么程度?清明上墳也不忘帶幾個毛香粑供奉祖宗!

毛香粑的做法很簡單。將采來的毛香洗干凈,用布包起來,拿錘子錘爛后取出,再用排刀切細(xì)與面粉和拌。以青蔥細(xì)肉作餡,搦成粑的形狀,放蒸籠里蒸熟,即可食用。岳西縣鄰縣潛山縣(現(xiàn)在作潛山市)風(fēng)土人情皆與岳西相似,也有毛香粑。蘇軾是有名的吃貨,與潛山頗有些淵源。潛山古時稱“舒州”,蘇軾老年從瓊州北歸,被任舒州團練副使,雖只為虛官,并未到任。但蘇軾一直有卜居舒州的想法。他寫詩說:“年來四十發(fā)蒼蒼,始欲求方救憔悴。他年若訪潛山居,慎無逃人改名字”,又寫信給舒州的朋友:“偶得生還,平生愛龍舒風(fēng)土,欲卜居為終老之計”,可惜因各種現(xiàn)實因素,一直未能實現(xiàn)?;蛘f蘇軾應(yīng)是到過舒州的,安慶地方志載有宋代張商英的《游潛山敘寄蘇子平》:“少年相老別相逢,月滿潛山照肺胸。恩錄破除仙錄在,世緣消滅道緣濃”,可知蘇軾與張商英是一起游過天柱山的。

不覺有些扯遠了,我只是想知道,蘇軾這吃貨,到潛山到底有沒有吃過毛香粑?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舊時鄉(xiāng)下,有各種山菌、野菜、野果,不煩人種,便可隨意采摘。這些遺落在鄉(xiāng)間地里的美食,是造物主留給人們的寶藏。但如今很多年輕人對于野菜山菌,都不識得了,不知竟能吃,更不必說烹飪之法。他們更愿意吃超市里買的蘿卜青菜,雞鴨魚肉??峙略龠^十?dāng)?shù)年或者數(shù)十年,深山里的薇菜、毛香,路邊的菌菇、地心菜便無人問津了(似乎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是了)。

我自小生活在鄉(xiāng)下,對于那些野菜野果有著深刻的記憶,確乎有情感在里面的。想到后來人們漸漸不識,它們慢慢地被遺忘在杳無人跡的深山深谷,自生自落,不知其也曾作為美食陳列在人們的飯桌上,心里便作些許遺憾。雞鴨魚肉固然美味,但有時若吃膩了魚與肉,也不妨提鋤攜袋入深林,去訪那人間有味是清歡。

作者簡介:王煥,筆名尋常,2000年生,安徽岳西人。文學(xué)熱愛者。擅長古體詩詞,自編詩集《拾煙集》。岳西縣名堂詩社社員,岳西縣惜字亭詩社社員,曾獲全國第三屆百家詩會三等獎、第三屆“秦東杯”全國征文比賽二等獎。

來源:向度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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