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社會角色而言,瑞平先生是一名媒體人、寫作者,在干好新聞工作之余,仍在內心深處保有一個文學夢,并常以紙筆進行文學書寫,如他所言,尤其要把“滿腔的鄉(xiāng)愁糅進文字”。
就血脈根源而言,瑞平先生在其新作《洪久坳敘事:一個“70后”的紙上村莊》開篇,即坦誠自己是湘南耒水之畔的農家兒子、一位故鄉(xiāng)的逃離者,并以這本厚重的散文集講述了從故園鄉(xiāng)土生長出來的故事與榮光。
【資料圖】
寫作者在紙筆面前,如同農民在土地面前,坦率與真誠、情懷與夢想將使那紙頁永不空白,更使那土地永不荒蕪。
真實的細節(jié)
壬寅年冬天,我讀畢瑞平先生新作《洪久坳敘事》,癸卯年春天才拾筆寫下閱讀感受——這實在是遲到許久的一篇文章。落筆之時,我卻驚喜地發(fā)現,數月前的閱讀記憶不僅沒被殘酷的時光淘洗掉,反而越發(fā)清晰明亮。
比如,書中“賣鴨蛋”和“雙搶”的所有場景,都歷歷在目;《消失的易口渡》《鴨蛋的故事》《溯江而上是故鄉(xiāng)》《你的安好,我的晴天》《大哥》《雙搶》《桿秤》等篇目,也都記憶猶新。尤其是當我讀到父親起早貪黑養(yǎng)鴨子、賣鴨蛋的艱辛時,讀到母親進城賣鴨蛋被騙的焦急心酸時,讀到全家老小齊齊上陣熬夜守水搶收搶插時,尤其是讀到少時的作者一心求學,卻又對辛勞的父母心懷憐惜與歉意的矛盾心情時,我都流了淚。
這些細節(jié)如同兩條線索,在書中時隱時現,貫穿全書始終,不僅巧妙地將勤勞的父親、慈愛的母親、聰慧的姐姐、能干的哥哥、淳樸的鄉(xiāng)親等人物形象串聯(lián)起來,而且不著痕跡地將大時代大歷史的背景濃縮于個體故事與個人命運中。
作者關于洪久坳景物與人事的書寫,充滿著極其個體化、私人化的細節(jié),深深地鐫刻進我的腦海之中,并以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的微小和生動共同構建了這方大地上美麗的山水、溫暖的親情、生活的艱辛與喜悅、生命的圓滿與缺陷,以及一座村莊在現代文明中的進步與回退——每一個細節(jié)就像水滴,匯聚成為浩瀚的鄉(xiāng)愁之海,又如同磚塊,鋪筑著靈魂無所皈依的現代都市人歸家的路。
因此,這座村莊與這方故園也呈現出非虛構的真實感,文本呈現出具體且堅實、從容且溫暖的力量感,歷史的細節(jié)接通歷史的真相,文學的細節(jié)接通人類的心靈——有細節(jié)的文本才是有力量的。
真誠的悲憫
瑞平先生注定是要寫散文的,而非寫詩歌與小說。
詩歌是乘興而來、興盡而止的產物,小說是虛構與離場的產物,可以幻想假設情節(jié),把人物戴上假面具。在一切文體中,唯有散文,確如余光中先生所說“是最親切、最平實、最透明的言談”、“人品盡在文中,偽裝不得”,因此,散文作者“理當保持與讀者對話的形態(tài)”,在我理解,其實就是要保持“書寫的真誠”。親切、平實、透明,正是自結識瑞平先生以來,他留給我的印象和感覺,這也正是《洪久坳敘事》的品格——沒有真誠,便沒有這樣的人品與文品。
他的文字如流水般純凈安靜、樸實無華,始終在低地運行,但閱讀《洪久坳敘事》,常在不經意間,會有強烈的生命感撲面而來,給人強烈的震撼甚至是巨大的驚駭感,這一切源自他相信世間萬物皆有靈性與生命,皆以真誠與悲憫相待。
比如,在書寫父老鄉(xiāng)親的人物篇章中,我極愛時空跨度與情感張力都十分巨大的《三代人的遠方》,還有懷著痛楚和深情、以第二人稱的“你”消弭了時空距離的《一路上有你》《你是我一生的內傷》,以及從他者視角描繪父親在寒風中賣鴨蛋的感人肺腑場景的《鴨蛋的故事》……并非抒情,也非講理,更非追問,而是以平實親切的講敘呈現著生活的真相——這種敘事風格因真誠而蘊藏著生命的劇烈痛感。
比如,《井這一輩子》《消失的易口渡》《鐮刀寂寞》《想念幾頭?!返戎T多篇章,看似在寫故園景物、家中生靈,但起承轉合時、波瀾不驚處,實則書寫著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書寫著生命的真相、啟迪與感悟,令人內心震顫。
“洪久坳是有故事的,可是,好故事不多,凄苦甚至凄慘的不少?!薄白咴谔锟采系倪@些鄉(xiāng)親,雖然視野有點局促,但他們依然保持著樸素卻永恒的道德底線:該擔當的,不能退去;該尊重的,不容褻瀆;該放棄的,不許悲觀。”瑞平先生不像“孱弱蒼白的傳統(tǒng)文人把故園大地的一切變成一種趣味”(海子語),而以赤子般的赤誠和新聞工作者的樸實,以真誠的悲憫、悲憫的真誠書寫著洪久坳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因此物有人格,景有人情,那么多異質、多元、豐富、莊嚴的生命被他的書寫還原,因此,《洪久坳敘事》充滿著動人的靈性和生命的尊嚴。
真切的憂思
瑞平先生是故土真誠的歌詠者,但他還是一位異常清醒的反思者。
作者沒有耽溺于家園故土的美景與人情中,并沒有因自己的熱愛與眷戀而遮掩洪久坳在歲月時代變遷中生命的苦難與遺失的美好,而是直視現代文明進程對鄉(xiāng)土傳統(tǒng)與詩性、人的完整性的入侵與沖擊,懷著憂思,深深反思。這源自對故土深切的愛,也源自因真實、真誠、真切而生發(fā)的勇氣。
在輯一“一坳一風景”中,他對水渠、水庫、池塘、渡口等極富詩意的鄉(xiāng)土事象消失或荒蕪表達了沉痛的惋惜;在輯二“一生一世情”中,他既重現了往昔家人們勞作生活的溫馨場面,又記錄了親人與生命陸續(xù)離散的哀傷;輯三“一人一世界”重點記錄了漸行漸遠的鄉(xiāng)村手藝人們,也表達了對手藝這種“重新把握生命的方法”遺落的失落與警惕;在輯四“一物一菩提”與輯五“一朝一夕間”中,他將器物耕作對人類意志、美德重要根性的滋養(yǎng)與磨礪,深深隱藏在回憶與眷念中。
作者筆下的故鄉(xiāng)是美麗的,也是貧窮的;他以文字書寫疾病災難,也書寫生機希望;書寫進步著的,也書寫倒退著的;對于故鄉(xiāng),他既以感性歌唱,又以理性思索。一切美好且珍貴,但又帶著淡淡的苦澀味道和濃濃的反思意味。
這些反思與追問,答案是明確的。現代文明的沖擊使傳統(tǒng)衰微、詩意消散,使人們喪失了土地,離開了故鄉(xiāng),也泯滅了堅韌、純樸、協(xié)作等美好的鄉(xiāng)土根性以及詩意棲居的生活方式,當身體與靈魂離開土地,欲望便升騰飄浮,人也異化為物質的俘虜。
正如他在文中所反省的:“我是故鄉(xiāng)的逃離者,一輩子漂泊在熙熙攘攘又功利虛偽的都市,心神不定、焦灼不安,因為,我們的基本需求、吃喝拉撒,真的無須這么多,我們糾結纏綿的、不斷遞增的欲望,不少都是虛榮,甚至虛妄?!蔽乙詾?,《洪久坳敘事》以藝術學的方式給出了人類如何實現靈魂救贖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答案:人要成為梭羅所崇尚的“完整的人”,便要回到大自然中,回到大地上、泥土中、勞作里,賡續(xù)生活與文化傳統(tǒng)。
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一書中闡釋道:“文化是依賴象征體系和個人的記憶而維護著的社會共同經驗?!比绻麅H有個人記憶,而沒有語言文字的記錄與傳承,就談不上歷史的積淀和文化的傳承,這也是《洪久坳敘事》的創(chuàng)作初衷,他說:“每一個人都是歷史的參與者、見證者,只是,有些人不善于表達,只好把書寫歷史的權利拱手讓出。我偏不,只想以記錄來對抗遺忘,對事實來廓清來路?!睂Υ龝鴮懙囊饬x,他就像父輩們對待土地,具有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作者對洪久坳的書寫承載著個體獨一無二的成長記憶和私人歷史,這樣的書寫如同魯迅和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故鄉(xiāng),是彼時的見證,又是中國鄉(xiāng)村發(fā)展進程的印記,隨著時間的推移,諸多這樣的書寫既是歷史的細節(jié),一旦匯聚又將成為歷史之河。他的書寫呈現了一位寫作者對傳統(tǒng)、現實與未來的責任與擔當,使“洪久坳”在諸多村莊書寫中具備了唯一性,也使《洪久坳敘事》有了厚度與重量。
瑞平先生自稱“一個故鄉(xiāng)的逃離者”,但他時時以文字為路,作紙上還鄉(xiāng),因此,他的精神始終扎根這方土地,這方土地也涵養(yǎng)了他的精神,使他成為一個人品與文品高度契合的人、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
文/石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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